當此情境,張無忌更不能自認便是這位「張恩公」的兒子,心想:「那姚二叔傳聞有誤,說我不過八九歲年紀,此時我便明說,他們也一定不信。」
忽聽姚清泉道:「大哥,那位謝爺……」朱長齡咳嗽一聲,向他使個眼色,姚清泉登時會意,說道:「那些謝儀該怎麼辦?要不要替恩公發喪?」朱長齡道:「你瞧著辦罷!」張無忌心想:「你明明說的是『謝爺』,怎地忽然改為『謝儀』?謝爺,謝爺?難道說的是我的義父么?」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,以及在極北寒島苦度餘生的義父,思潮起伏,又怎睡得安穩?
次晨起身,聽得腳步細碎,鼻中聞到一陣幽香,見朱九真端著洗臉水走進房來。張無忌一驚,道:「真姊,怎………怎麼你給我……」朱九真道:「傭僕和丫鬟都走乾淨了,我服侍你一下又打甚麼緊?」張無忌更是驚奇,問道:「為……為甚麼都走了?」朱九真道:「我爹爹昨晚叫他們走的,每人都發了一筆銀子,要他們回自己家去,因為在這兒危險不過。」她頓了一頓,說道:「你洗臉後,爹爹有話跟你說。」
張無忌胡亂洗了臉。朱九真給他梳了頭,兩人一同來到朱長齡書房。這所大宅子中本來有七八十名婢僕,這時突然冷冷清清的一個也不見了。
朱長齡見二人進來,說道:「張兄弟,我敬重你的仁俠心腸,英雄氣概,本想留你在舍下住個十年八載,可是眼下突起變故,逼得和你分手,張兄弟千萬莫怪。」說著託過一隻盤子,盤中放著十二錠黃金,十二錠白銀,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劍,說道:「這是愚夫婦和小女的一點微意,請張兄弟收下,老夫若能留得下這條性命,日後當再相會……」說到這裡,聲音嗚咽,喉頭塞住了,再也說不下去。
張無忌閃身讓在一旁,昂然道:「朱伯伯,小侄雖然年輕無用,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徒。府上眼前既有危難,小侄決不能自行退避。縱然不能幫伯父和姊姊甚麼忙,也當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。」朱長齡勸之再三,張無忌只是不聽。朱長齡嘆道:「唉,小孩子家不知危險。我只有將真相跟你說了,可是你先得立下個重誓,決不向第二人泄漏機密,也不得向我多問一句。」張無忌跪在地下,朗聲道:「皇天在上,朱伯伯向我所說之事,若是我向旁人泄漏,多口查問,教我亂刀分屍,身敗名裂。」朱長齡扶他起來,探首向窗外一看,隨即飛身上屋,查明四下里確無旁人,這才回進書房,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:「我跟你說的話,你只可記在心中,卻不得向我說一句話,以防隔牆有耳。」張無忌點了點頭。
朱長齡低聲道:「昨日姚二弟來報張恩公的死訊時,還帶了一個人來,此人姓謝名遜,外號叫作金毛獅王……」張無忌大吃一驚,身子發顫。朱長齡又道:「這位謝大俠和張恩公有八拜之交,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強都結下了深仇,張恩公夫婦所以自刎,便是為了不肯吐露義兄的所在。謝大俠不知如何回到中土,動手為張恩公報仇雪恨,殺傷了許多仇人,只是好漢敵不過人多,終於身受重傷。姚二弟為人機智,救了他逃到這裡,對頭們轉眼便要追到。對方人多勢眾,我們萬萬抵敵不住。我是捨命報恩,決意為謝大俠而死,可是你跟他並無半點淵源,何必將一條性命陪在這兒?張兄弟,我言盡於此,你快快去罷!敵人一到,玉石俱焚,再遲可來不及了。」張無忌聽得心頭火熱,又驚又喜,萬想不到義父竟會到了此處,問道:「他在哪……」朱長齡右手迭出,按住了他嘴巴,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不許說話。敵人神通廣大,一句話不小心,便危及謝大俠的性命。你忘了適才的重誓么?」張無忌點了點頭。朱長齡道:「我已跟你說明白了,張兄弟,你年紀雖小,我卻當你是好朋友,跟你推心置腹,絕無隱瞞。你即速動身為要。」張無忌道:「你跟我說明白後,我更加不走了。」朱長齡沉吟良久,長嘆一聲,毅然道:「好!咱們今後同生共死,旁的也不用多說。事不宜遲,須得動手了。」當下和朱九真及張無忌奔出大門,只見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門外,身旁放著幾個包袱,似要遠行。張無忌東瞧西望,卻不見義父的影蹤。朱長齡晃著火折,點燃了一個火把,便往大門上點去。頃刻間火光衝天而起,火頭延向四處,原來這座大莊院的數百間房屋上早已澆遍了火油。西域天山、昆崙山一帶,自來盛產火油,常見油如湧泉,從地噴出,取之即可生火煮食。朱家莊廣廈華宅,連綿里許,但在火油助燃之下,焚燒極是迅速。張無忌眼見雕樑畫棟都捲入了熊熊火焰之下,心下好生感激:「朱伯伯畢生積蓄,無數心血,旦夕間化為灰燼,那全是為了我爹爹和義父。這等血性男子,世間少有。」當晚朱長齡夫婦、朱九真、張無忌四人在一個山洞中宿歇。朱長齡的五名親信弟子手執兵刃,由姚清泉率領,在洞外戒備。這場大火直燒到第三日上方熄,幸而敵人尚未趕到。第三日晚間,朱長齡帶同妻女弟子,和姚清泉、張無忌從山洞深處走去,經過黑沉沉的一條長隧道,來到幾間地下石室之中。石室中糧食清水等物儲備充分,只是頗為悶熱。朱九真見張無忌不住伸袖拭汗,笑問:「無忌弟,你猜猜看,為甚麼這裡如此炎熱?你可知咱們是在甚麼地方?」張無忌鼻中聞到焦臭,登時醒悟:「啊,咱們便是在原來的莊院之下。」朱九真笑道:「你真聰明。」
張無忌對朱長齡用心的周密更是佩服。敵人大舉來襲之時,眼見朱家莊已燒得片瓦不存,只有向遠處搜尋,決不會猜到謝遜竟是躲在火場之下。他見石室彼端有一鐵門緊閉,料想義父便藏在其中,雖是亟盼和義父相見,一敘別來之情,但想眼前步步危機,連朱長齡都不敢去和他說話,自己怎能輕舉妄動?倘若誤了大事,自己送命不打緊,累了義父和朱家全家性命,那是多大的罪過?
在地窖中住了半日,炎熱漸減,各人展開毛毯,正要就寢,忽聽得一陣急速的馬蹄聲遠遠傳來,不多時便到了頭頂。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:「朱長齡這老賊定是護了謝遜逃走啦,快追,快追!」各人雖在地底,上面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,原來地窖中有鐵管通向地面,傳下聲音。但聽得馬蹄聲雜沓,漸漸遠去。這一晚在頭頂上經過的追兵先後共有五批,有崑崙派的、崆峒派的、巨鯨幫的,另外兩批人卻聽不出來歷。每一批少則七八人,多則十餘人,兵刃鏗鏘,健馬嘶吼,無不口出惡言,聲勢洶洶。張無忌心想:「我義父若非雙目失明,又受重傷,那會將你們這些幺魔小丑放在心上?」
待第五批人走遠,姚清泉拿起木塞,塞住了鐵管口,以免地窖中各人說話為上面偶然經過之人聽見。但他話聲仍是壓得極低,說道:「我去瞧瞧謝大俠的傷勢。」朱長齡點了點頭。姚清泉伸手扳動門旁的機括,鐵門緩緩開了。他提著一盞火油燈,走進鐵門。這時張無忌再也忍耐不住,站起身來,在姚清泉背後張望,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向里而卧。張無忌乍見義父寬闊的背影,登時熱淚盈眶。只所姚清泉低聲道:「謝大俠覺得好些了么?要不要喝水?」
突然間勁風響處,姚清泉手中的火油燈應風而滅,跟前砰的一聲,姚清泉被謝遜一掌擊出,飛出鐵門,重重摔在地下。只聽謝遜大聲叫道:「少林派的,崑崙派的,崆峒派的眾狗賊,來啊,來啊,我金毛獅王謝遜怕你們不成?」朱長齡叫道:「不好,謝大俠神志迷糊了。」走到門邊,說道:「謝大俠,我們是你朋友,並非仇敵。」謝遜冷笑道:「甚麼朋友?花言巧語,騙得倒我么?」大踏步走出鐵門,發掌向朱長齡當胸擊來,這一掌勁力凌厲,帶得室中那盞油燈的火焰不住晃動。朱長齡不敢擋架,轉身閃避,謝遜左手一拳直擊他面門。朱長齡逼不得已,舉臂架開,身子一晃,退了兩步。張無忌見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,不禁嚇得呆了。那謝遜拳掌如風,凌厲無比,朱長齡不敢與抗,只是退避。謝遜一掌擊不中朱長齡,掃在石牆之上,但見石屑紛飛,若是中在人體,那還了得?那謝遜長發披肩,雙目如電,臉上血污斑斑,口中荷荷而呼,掌勢越來越猛烈。朱夫人和朱九真嚇得躲在壁角。朱長齡見他拳掌攻到,只得將身邊的木桌推過去一擋。謝遜砰砰兩拳,登時將那桌子打得粉碎。張無忌茫然失措,張大了口,呆立在一旁,眼見這個「謝遜」絕不是他義父金毛獅王謝遜。他義父雙眼早盲,這人卻目光炯炯。只見這大漢一掌打出,朱長齡背靠石壁,已是退無可退,但並不出手招架,叫道:「謝大俠,我不是你的敵人,我不還手。」那大漢毫不理會,一掌打在他的胸口。朱長齡神色極是痛苦,叫道:「謝大俠,你相信了么?」那大漢喝道:「狗賊,再吃我一拳!」又是一拳打去。朱長齡噴出一口鮮血,顫聲道:「你是我恩公義兄,便打死我,我也不還手。」那大漢狂笑道:「不還手最好,我便打死你。」左一拳,右一拳,齊中胸腹。朱長齡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身子軟倒。那大漢更不容情,又出拳打去。張無忌搶上一步,舉臂拚命擋格,只覺這一拳勁力好大,一震之下,幾乎氣也透不過來,當下不顧生死,叫道:「你不是謝遜,你不是……」那大漢怒道:「你這小鬼知道甚麼?」舉腳向他踢去。張無忌閃身避開,大叫:「你冒充金毛獅王,不懷好意,假的,假的……」朱長齡本已委頓在地,聽了張無忌的叫聲,當即掙扎爬起,指著那大漢叫道:「你……你不是……你騙我……」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出,射在那大漢臉上,身子向前一跌,順勢便點了他右乳下的「神封穴」。朱長齡重傷之後,已非那大漢的敵手,卻借著噴血傾跌,出其不意,以家傳「一陽指」手法點中了他大穴。朱長齡又在他腰脅間補上兩指,自己卻也已支持不住,暈倒在地。朱九真和張無忌忙搶上扶起。過了一會,朱長齡悠悠醒轉,問張無忌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張無忌道:「朱伯伯,我再也不能隱瞞,你所說的恩公,便是家父。金毛獅王是我義父,我怎會認錯?」朱長齡搖了搖頭,微微苦笑,臉上神色自是半點也不相信。張無忌道:「我義父雙目已盲,這人眼目完好,便是最大的破綻。我義父在海外失明,此事外間無人知曉。這人前來冒充,卻不知我義父盲目這回事。」
朱九真喜道:「無忌弟,你當真是我家大恩公的孩子?這可太好了,太好了。」朱長齡兀自不信。張無忌只得將如何來到崑崙的情由簡略說了。姚清泉旁敲側擊,問他武當山上諸般情形,又詢問張翠山夫婦當日自刎的經過,聽他講得半點不錯,這才相信。朱長齡卻仍感為難,說道:「倘若這孩子說謊,咱們得罪了謝大俠,那可如何是好?」
姚清泉拔出匕首,對著那大漢的右眼,說道:「朋友,金毛獅王謝遜雙目已毀,你既要學他,便須學得到家些,今日先毀了你這對招子。我姓姚的上了你大當,若不是這位小兄弟識破,豈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性命?」說著匕首向前一送,刀尖直抵他眼皮,又問:「你到底是甚麼人?為甚麼冒充金毛獅王?」那大漢怒道:「有種便一刀將我殺了。我開碑手胡豹是甚麼人?能受你逼供么?」
朱長齡「哦」的一聲,道:「開碑手胡豹!嗯,你是崆峒派。」胡豹大聲道:「天下各門各派,都知朱長齡要為張翠山報仇,常言道得好: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。」姚清泉喝道:「你這人恁地惡毒!」匕首一低,便往他心口刺去。朱長齡左手探出,一把抓住他手腕,說道:「二弟,且慢,倘若他真是謝大俠,咱們哥兒倆可是萬死莫贖。」姚清泉道:「張兄弟已說得明明白白。大哥你若三心二意,決斷不下,眼前大禍可就難以避過。」朱長齡搖搖頭道:「咱們寧可自己身受千刀,決不能錯傷了張恩公的義兄一根毫毛。」
張無忌道:「朱伯伯,這人決不是我的義父。我義父外號叫作『金毛獅王』,頭髮是黃的。這人卻是黑頭髮。」朱長齡沉吟半晌,點了點頭,攜著他手,道:「小兄弟,你跟我來。」兩人走出石室,再出了石洞,直到山坡後一座懸崖之下,並肩在一塊大石上坐下。朱長齡道:「小兄弟,這人倘若不是謝大俠,咱們自然非殺了他不可,但在動手之前,我須得心中確無半點懷疑,你說是不是?」
張無忌道:「你唯恐有甚失閃,確也應當。但這人絕非我義父,朱伯伯放心好了。」
朱長齡嘆了口氣,說道:「孩子,我年輕之時,曾上過不少人的當。今日我所以不肯還手,以致身受重傷,還是識錯了人之故。一錯不能再錯,此事干係重大,我死不足惜,卻無論如何,須得維護你和謝大俠的平安。我本該問明白謝大俠到底身在何處,方能真正放心,可是這件事我卻又不便啟口。」張無忌心下激動,道:「朱伯伯,你為了我爹爹和義父,把百萬家產都毀了,自己又受了這等重傷,難道我還有信你不過的?我義父的情形,你便不問,我也要跟你說。」於是將父母和謝遜如何飄流到冰火島上、如何一住十年、如何三人結筏回來的種種情由,一一說了,其中一大半經過是他轉從父母口中得知,但也說得十分明白。
朱長齡反覆仔細盤問,將張無忌如何在冰火島上學武、如何送楊不悔西來、如何在崑崙三聖坳遭難等情,全都問得明白,聽得張無忌所言確無半點破綻,這才真的相信了,長長舒了口氣,仰天說道:「恩公啊恩公,你在天之靈,祈請明鑒:朱長齡須當竭盡所能,撫養無忌兄弟長大成人。只是強敵環伺,我武藝低微,實在未必挑得起這副重擔,萬望恩公時加佑護。」說罷跪倒在地,向天叩頭。張無忌又是傷心,又是感激,跟著跪下。朱長齡站起身來,說道:「現下我心中已無半分疑惑。唉!少林、峨嵋、崑崙、崆峒,哪一派不是人多勢眾,武功高強?小兄弟,先前我決意拚了這條老命,殺得仇人一個是一個,以報令尊的大恩。但今日撫孤事大,報仇尚在其次。只是大地茫茫,卻到何處去避這場大難?連我這等偏僻之極的處所,他們也都找上來了,哪裡另有更加偏僻的所在?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謝大俠孤零零的獨處冰火島上,這幾年的日子,想來也甚慘。唉,這位大俠對恩公恩嫂如此高義,我但盼能見他一面,死亦甘心。」張無忌聽他說到義父孤零零的在冰火島受苦,極是難過,心念一動,衝口說道:「朱伯伯,咱們一起到冰火島去,好不好?我在島上過的日子何等快活,但一回中土,所見所受,不是兇殺流血,便是擔驚受怕。」朱長齡道:「小兄弟,你很想回到冰火島去,是不是?」張無忌躊躇不答,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,何況去冰火島途中海程艱險,未必能至,不該累得朱長齡一家身冒奇險,大海無情,只要稍有不測,那便葬身於洪波巨濤之中。朱長齡握住他雙手,瞧著他臉,說道:「小兄弟,你我不是外人,務請坦誠相告,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島去?」話聲誠懇已極。張無忌此時心中,確是苦厭江湖上人心的險惡,極盼在身死之前能再見義父一面,如能死於義父懷抱之中,那麼一生更無他求。在朱長齡面前,他也無法作偽隱瞞自己心事,於是緩緩點了點頭。朱長齡不再多言,攜著張無忌的手回到石室,向姚清泉道:「那是奸賊,確然無疑。」姚清泉點了點頭,手執匕首,走進密室。只聽得那開碑手胡豹長聲慘呼,已然了帳。姚清泉從密室中出來,關上了鐵門,但見他匕首上鮮血殷然,順手便在靴底拂拭。朱長齡道:「這賊子來此卧底,咱們的蹤跡看來已經泄露,此地不可再居。」當下領著各人,從石洞中出來,行了二十餘里,轉過兩座山峰,進了一個山谷,來到一棵大樹旁的四五間小屋前。此時天將黎明,各人進了小屋後,張無忌見屋中放的都是犁頭、鐮刀之類農具,但鍋灶糧食,一應俱全。看來朱長齡為防強仇,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難的所在。朱長齡重傷之下,卧床不起。朱夫人取出土布長衫和草鞋、包頭,給各人換上。霎時之間,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變成了農婦村女,雖然言談舉止不像,但只要不走近細看,也不致露出馬腳。在農舍住了數日,朱長齡因有祖傳雲南傷葯,服後痊癒很快,幸喜敵人也不再追來。
張無忌閑中靜觀,見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,朱夫人卻率領弟子收拾行李包裹,顯然有遠行之計。他知朱長齡為了報恩避仇,決意舉家前往海外的冰火島,心中極是歡喜。這一晚他睡在床上,想起如能天幸不死,終於到了冰火島,終生得和這位美如天人的朱九真姊姊在島上廝守,不禁面紅耳熱,一顆心怦怦跳動;又想朱伯伯、姚二叔和義父見面之後,三人結成好友,在島上無憂無慮的嘯傲歲月,既不怕蒙古韃子殘殺欺壓,也不必擔心武林強仇明攻暗襲,為人若斯,自也更無他求了。他想得歡喜,竟忘了自己身中寒毒,在世已為日無多,直到中夜,仍未睡著。
正朦朧間,忽聽得板門輕輕推開,一個人影閃進房來。張無忌微感詫異,鼻中聞到一陣淡淡幽香,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。他突然滿臉通紅,說不出的害羞。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,低聲問道:「無忌弟,你睡著了么?」張無忌不敢回答,雙眼緊閉,假裝睡熟,過了一會,忽有幾根溫軟的手指摸到了他眼皮上。
張無忌又驚又喜,又羞又怕,只盼她快快出房。他心中對朱九真敬重無比,只求每日能瞧她幾眼,便已心滿意足,心中固然無半分褻瀆的念頭,便是將來娶她為妻的盼望,也是從未有過。這時見她半夜裡忽然走進房來,如何不令他手足無措?他忽然又想:「真姊難道有甚要緊事情,須得半夜裡來跟我說么?」便在此時,突覺胸口膻中穴上一麻,接著肩貞、神藏、曲池、環跳諸穴上都一一被點。
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,哪想得到朱九真深夜裡竟來點自己的穴道?不由得大是懊喪:「啊,真姊定是試探我睡著之後,是否警覺?明兒她解了我穴道,再來嘲笑我一番。早知如此,她進房時我便該躍起身來,嚇她一跳,免得她明日說嘴。」只見她輕輕推開窗子,飛身而出,張無忌心道:「我快些解開穴道,跟在她身後,扮鬼嚇她,倒也好玩。」當即以謝遜所授的解穴之法沖解穴道。但朱九真家傳的「一陽指」功夫甚是了得,他直花了大半個時辰,方始解開被點諸穴,這尚因朱九真功力未夠,又不欲令他知覺,因而使力極輕,否則他解穴之法再妙,卻也沖解不開。待得站起身來,匆匆穿上衣服,躍出窗去,四下里一片寂靜,哪裡還有朱九真的影蹤?他站在黑暗之中,頗感沮喪,忽爾轉念:「真姊明兒要笑我無用,讓她取笑便是,何必跟她爭強鬥勝?我平日想博她個歡喜,也是不易,今晚倘若追到了她,只怕她反而要著惱了。」想到此處,登時心安理得。這時已是初春,山谷間野花放出清香,他一時也睡不著,信步便順著一條小溪走去。山坡上積雪初溶,雪水順著小溪流去,偶爾挾著一些細小的冰塊,相互撞擊,錚錚有聲。
走了一會,忽聽得左首樹林傳出格格一聲嬌笑,正是朱九真的聲音,張無忌微微一驚,心道:「真姊瞧見我了么?」卻聽得她低聲叱道:「表哥,不許胡鬧,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。」跟著是幾聲男子的爽朗笑聲,不必多聽便知是衛璧。
張無忌心頭一震,幾乎要哭了出來,做了半天的美夢登時破滅,心中已然雪亮:「真姊點我穴道,哪裡是跟我鬧著玩?她半夜裡來跟表哥相會,怕我知道。」霎時間手酸腳軟,又想:「我是個無家可歸的窮小子,文才武功、人品相貌,那一樣都遠遠不及衛相公。真姊和他又是表兄妹之親,跟他原是郎才女貌、天造地設的一對。」
自己寬解了一會,輕輕嘆了口氣,忽聽得腳步聲響,有人從後面走來,便在此時,朱九真和衛璧也低聲笑語,手攜手的並肩而來。張無忌不願和他們碰面,忙閃身在一株大樹後一躲。但聽得兩邊腳步聲漸漸湊近,朱九真忽然叫道:「爹!你……你……」聲音顫抖,似乎很是害怕,原來從另一邊來的那人正是朱長齡。朱長齡見女兒夜中和外甥私會,似乎甚為惱怒,哼了一聲道:「你們在這裡幹甚麼?」朱九真強作漫不在乎,笑道:「爹,表哥跟我這麼久沒見面了,今日難得到來,我們隨便談談。」朱長齡道:「你這小妮子忒也大膽,若是給無忌知覺了……」朱九真介面道:「我輕輕點了他五處大穴,這時睡得正香呢,待會去解開他穴道,管教他絕不知覺。」張無忌心道:「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歡真姊,為了我爹爹有恩於他,不肯令我傷心失望。其實我雖喜歡真姊,卻是絕無他念。朱伯伯,你待我當真太好了。」
只聽朱長齡道:「雖是如此,一切還當小心,可別功虧一簣,讓他瞧出破綻。」朱九真笑道:「孩兒理會得。」衛璧道:「舅父,真妹,我也該回去了,只怕師父等我。」朱九真對他甚是依戀,說道:「我送你去。」朱長齡道:「好,我也去跟你師父談一會。咱們此去北海冰火島,大家須得萬事齊備,不可稍有差失。」說著三人一齊向西。
張無忌頗為奇怪,知道衛璧的師父名叫武烈,是武青嬰的父親,聽朱長齡的口氣,好像武家父女和衛璧都要去冰火島,怎麼事先沒聽他說過?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,難保不泄漏風聲,別累及義父才好。他沉思半晌,突然間想到了朱長齡的一句話:「可別功虧一簣,讓他瞧出破綻。」破綻,破綻,有甚麼破綻?想到「破綻」兩字,一直便在他腦海中的一個模模糊糊的疑團,驀地里鮮明異常的顯現在眼前:那幅「張公翠山恩德圖」中,為甚麼人人相貌逼肖,卻將他尖臉的父親畫作了方臉?他父親的眉目倒是很像,不錯,那因為他父子倆眉目相似,可是他父親是尖臉蛋,絕不像張無忌自己,臉作長方。聽朱長齡說,這幅畫是十餘年前他親筆所繪,就算他丹青之術不佳,也不該將大恩公畫得面目全非。畫上的張翠山,倒像是長大了的張無忌一般。「啊,另有一節。爹爹所使鐵筆桿直筆尖,形似毛筆。那日他初回大陸,在兵器鋪中買了一枝判官筆,還說輕重長短,將就可用,就是多了一隻鐵手之形,瞧來挺不順眼。媽媽說一住定之後,就給他去另行鑄造。但畫中爹爹所使兵刃,卻是尋常的判官筆,鐵鑄的人手中抓一枝鐵筆。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筆的大行家,甚麼都可畫錯,怎能將爹爹所使的判官筆也畫錯了?」
想到此節,隱隱感到恐懼,內心已有了答案,可是這答案實在太可怕,無論如何不敢明明白白的去想它,只是安慰自己:「千萬別胡思亂想,朱伯伯如此待我,怎可瞎起疑心?我這就回去睡罷,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半夜中出來,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。」他想到「性命之憂」四字,登時全身一震,自己也不知為甚麼無端端的會這般害怕。
他呆了半晌,不自禁朝著朱長齡父女所去的方向走去,只見樹林中透出一星火光,原來樹叢中另有房屋。他心中怦怦亂跳,放輕腳步,朝著火光悄悄而行,走到屋後,定了定神,探頭從窗縫中向內張望。只見朱長齡父女和衛璧對窗而坐,在和人說話。有兩人背向張無忌,見不到面目,但其中一個少女顯是「雪嶺雙姝」之一的武青嬰。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,傾聽朱長齡述說如何假裝客商,到山東一帶出海,他一聲不響的聽著,不住點頭。張無忌心想:「我這可不是庸人自擾嗎?這一位多半便是武莊主武烈,朱伯伯跟他交好,邀他同去冰火島,原也是人情之常,我又何必大驚小怪?」
只聽得武青嬰道:「爹,咱們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島,回又回不來,那可怎生是好?」張無忌心想:「這位果然是武莊主。」只聽武烈道:「你若害怕,那就別去。天下之事,不經艱難困苦,那有安樂時光?」武青嬰嬌嗔道:「我不過問一問,又引得你來教訓人家。」武烈一笑,說道:「這一下原來孤注一擲。要是運氣好,咱們到了冰火島上,想那謝遜武功再高,也只一人,何況雙目失明,自不是咱們的敵手……」張無忌聽到此處,一道涼氣從背脊上直衝下來,不由得全身打戰,只聽武烈繼續道:「……那屠龍刀還不手到拿來?那時『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?』我和你朱伯伯並肩成為武林至尊。倘若人算不如天算,我們終於死在大海之中,哼,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?」衛璧說道:「聽說金毛獅王謝遜武功卓絕,王盤山島上一吼,將數十名江湖好手一齊震成了白痴。依弟子見,咱們到得島上,不用跟他明槍交戰,只須在食物中偷下毒藥,別說他是盲人,便算他雙目完好,瞧得清清楚楚,也決不會疑心他義兒會帶人來害他啊。」
朱長齡點頭道:「璧兒此計甚妙。只是咱們朱武兩家,上代都是名門正派的俠士,向來不碰毒藥,便是暗器之上也從不喂毒。到底要用甚麼毒藥,使他服食全不知覺,我可一竅不通了。」衛璧道:「姚二叔多在中原行走,定然知曉,請他購買齊備便是。」武烈轉身拍了拍朱九真的肩頭,笑道:「真兒……」這時他回過頭來,張無忌看得清楚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原來此人正是假扮他義父的「開碑手胡豹」,甚麼將朱長齡打得重傷吐血、被姚清泉一刀殺死等等,全是假裝的,登時明白他們為了要使這齣戲演得逼真,一掌擊出,碰到牆上是石屑紛飛,遇到桌椅是堅木破碎,是以要武功精強的武烈出馬。只聽他對朱九真笑道:「所以啊,這齣戲還有得唱呢,你一路跟那小鬼假裝親熱,直至送了謝遜的性命為止。可千萬別露出絲毫馬腳。」朱九真道:「爹,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。」朱長齡道:「甚麼?」朱九真道:「你叫我侍候這小鬼,這些日子來吃的苦頭可真不小,要到踏上冰火島,殺了謝遜,時候還長著呢,不知道要受多少罪。等你取到屠龍刀後,我可要將這小鬼一刀殺死!」張無忌聽了她這麼惡狠狠的說話,眼前一黑,幾欲暈倒,隱隱約約聽得朱長齡道:「咱們這般用計騙他,誘出金毛獅王的所在,說來已有些不該。這小子也不是壞人,咱們殺了謝遜,取得屠龍刀後,將這小子雙目刺瞎,留在冰火島上,也就是了。」武烈贊道:「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,不失俠義家風。」朱長齡嘆道:「咱們這一步棋,實在也是情非得已。武二弟,咱們出海之後,你們座船遠遠跟在我們後面,倘若太近,會引起那小子的疑心,過分遠了,又怕失了聯絡。這艄公舟師,可得費神物色才是。」武烈道:「是,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。」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:「我從沒吐露自己的身分,怎地會給他們瞧破?嗯,想是我全力抵抗衛璧及朱武二女毆打之時,使出了武當派武功的心法,朱伯伯見多識廣,登時便識破了我的來歷。他知道我爹爹媽媽寧可自刎,也不吐露義父的所在,倘若用強,決不能逼迫我吐露真相。於是假造圖畫、焚燒巨宅、再使苦肉計令我感動。他不須問我一句,卻使我反而求他帶往冰火島去。朱長齡啊朱長齡,你的奸計可真是毒辣之至了。」這時朱長齡和武烈兀自在商量東行的諸般籌劃。張無忌不敢再聽,凝住氣息,輕輕提腳,輕輕放下,每跨一步,要聽得屋中並無動靜,才敢再跨第二步。他知朱長齡、武烈兩人武功極強,自己只要稍一不慎,踏斷半條枯枝,立時便會給他們驚覺。這三十幾步路,跨得其慢無比,直至離那小屋已在十餘丈外,才走得稍快。
他慌不擇路,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處走去,越攀越高,越走越快,到後來竟是發足狂奔,一個多時辰之中,不敢停下來喘一口氣。奔逃了半夜,到得天色明亮,只見已處身在一座雪嶺的叢林之內。他回頭眺望,要瞧瞧朱長齡等是否追來,這麼一望,不由得叫一聲苦,只見一望無際的雪地中留著長長的一行足印。西域苦寒,這時雖然已是春天,但山嶺間積雪未融。他倉皇逃命,竭力攀登山嶺,哪知反而泄露了自己行藏。便在此時,隱隱聽得前面傳來一陣狼嗥,甚是凄厲可怖,張無忌走到一處懸崖上眺望,只見對面山坡上七八條大灰狼仰起了頭,向著他張牙舞爪的嗥叫,顯是想要食之果腹,只是和他站立之處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萬丈峽谷,無法過來。他回頭再看,心中突的一跳,只見山坡上有五個黑影慢慢向上移動,自是朱武兩家一行人。此時相隔尚遠,似乎這五人走得不快,但料想奔行如風,看來不用一個時辰,便能追到。張無忌定了定神,打好了主意:「我寧可給餓狼分屍而食,也不能落入他們手中,苦受這群惡人折磨。」想到自己對朱九真這般痴心敬重,哪知她美艷的面貌之下,竟藏著這樣一副蛇蠍心腸,他又是慚愧,又是傷心,拔足往密林中奔去。樹林中長草齊腰,雖然也有積雪,足跡卻不易看得清楚。他奔了一陣,心力交疲之下,體內寒毒突然發作,雙腿也已累得無法再動,便鑽入一叢長草,從地下拾起一塊尖角石頭拿在手裡,要是給朱長齡等見了自己藏身所在,立時便以尖石撞擊太陽穴自殺。回想這兩個多月來寄身朱家莊的種種經過,越想越難受:「崆峒派、華山派、崑崙派這些人恩將仇報,我原也不放在心上,可是我對真姊這般一片誠心,內中真相原來如此……唉,媽媽臨死叮囑我甚麼話來?怎地我全然置之腦後?」母親臨死時對他說的那幾句話,清晰異常地在他耳邊響了起來:「孩兒,你長大了之後,要提防女人騙你,越是好看的女人,越會騙人。」他熱淚盈眶,眼前一片模糊:「媽媽跟我說這幾句話之時,匕首已插入她胸口。她忍著劇痛,如此叮囑於我,我卻將她這幾句血淚之言全不放在心上。若不是我會沖解穴道之法,鬼使神差的聽到了朱長齡的陰謀,以他們布置的周密,我定會將他們帶到冰火島上,非害了義父的性命不可。」他心意已決,靈台清明,對朱長齡父女所作所為的含意,登時瞧得明明白白:朱長齡一料到他是張翠山之子,便出手擊斃群犬,掌擊女兒,使得張無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、仁義過人的俠士;至於將廣居華廈付之一炬,雖然十分可惜,但比之「武林至尊」的屠龍寶刀,卻又不值甚麼了。其處事之迅捷果斷,實是可驚可畏。
他又想:「我在島上之時,每天都見義父抱著那柄刀兒獃獃出神,十年之中,始終參解不透刀中的秘密。義父雖然聰明,卻是直性子。這朱長齡機智過人,計謀之深,遠遠勝我義父。義父想不出,寶刀若是到了朱長齡手中,他多半能想得出……」前思後想,諸般念頭紛至沓來,猛聽得腳步聲響,朱長齡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叢林之中。
武烈道:「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內,不會再逃往遠處……」朱長齡忙打斷他話頭,說道:「唉,不知真兒說錯了甚麼話,得罪了張兄弟。我真擔心,他小小年紀,要是在冰雪遍地的山嶺中有甚失閃,我便粉身碎骨,也對不起張恩公啊。」這幾句話說得宛然憂心如搗,自責甚深。張無忌只聽得毛骨悚然,暗想:「他心尚未死,還在想花言巧語的騙我。」只聽得朱、武二人各持木棒,在長草叢中拍打,張無忌全身蜷縮,一動也不敢動,幸而那林子佔地甚廣,要每一處都拍打到卻也無法辦到。不久衛璧和雪嶺雙姝也趕到了。五人在叢林中搜索了半天,始終沒能找到,各人都感倦累,便在石上坐下休息。其實五人所坐之處,和他相隔不過三丈,只是林密草長,將他身子全然遮住了。
朱長齡凝思片刻,突然大聲喝道:「真兒,你到底怎地得罪了無忌兄弟,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別?」朱九真一怔。朱長齡忙向她使個眼色。張無忌伏在草叢之中,卻將這眼色瞧得清清楚楚。朱九真會意,便大聲道:「我跟他開玩笑,點了他的穴道,哪想到無忌弟卻當了真。」說著縱聲叫道:「無忌弟,無忌弟,你快出來,真姊跟你賠不是啦。」聲音雖響,卻仍是嬌媚婉轉,充滿了誘惑之意。她叫了一會,見無動靜,忽然哭了起來,說道:「爹爹,你別打我,別打我。我不是故意得罪無忌弟啊。」朱長齡舉掌在自己大腿上力拍,劈拍作響,口中大聲怒喝。朱九真不住口的慘叫,似乎給父親打得痛不可當。武烈、衛璧、武青嬰三人在旁含笑而觀。
張無忌眼見他父女倆做戲,可是聽著這聲音,仍是心下惻然,暗道:「幸而我瞧見你們的神情,否則聽了她如此尖聲慘叫,明知於我不利,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。」朱氏父女料定張無忌藏身在這樹林之內,一個怒罵,一個哀喚,聲音越來越是凌厲。張無忌雙手掩耳,聲音還是一陣陣傳入耳中。他再也忍耐不住,把心一橫,縱身躍出,叫道:「你們搗甚麼鬼,難道還騙得倒我么?」朱長齡等五人齊聲歡呼:「在這裡了!」張無忌叫道:「真姊,你好!」穿林而出,發足狂奔。朱長齡和武烈飛身躍起,向他撲去。張無忌死志早決,更無猶疑,筆直向那萬丈峽谷奔去。朱長齡的輕功勝他甚遠,待他奔到峽谷邊上,朱長齡已追到身後,伸手往他背心抓去。張無忌只覺背心上奇痛徹骨,朱長齡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緊緊抓住他背脊,就在此時,他足底踏空,半個身子已在深淵之上。他左足跟著跨出,全身向前急撲。
朱長齡萬沒料到他竟會投崖自盡,被他一帶,跟著向前傾出。以他數十年的武功修為,若是立時放手反躍,自可保住性命。可是他知道只須五根手指一松,那「武林至尊」的屠龍寶刀便永遠再無到手的機緣,這兩個月來的苦心籌劃、化為一片焦土的巨宅華廈,便盡隨這五根手指一松而付諸東流了。他稍一猶豫,張無忌下跌之勢卻絕不稍緩。朱長齡叫道:「不好!」反探左手,來和自後衝到的武烈相握時,卻差了尺許,他抓著張無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開。
兩人一齊自峭壁跌落,直摔向谷底的萬丈深淵,只聽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驚呼自頭頂傳來,霎時之間便聽不到了。兩人沖開瀰漫谷中的雲霧,直向下墮。
朱長齡一生之中經歷過不少風浪,臨危不亂,只覺身旁風聲虎虎,身子不住的向下摔落,偶見峭壁上有樹枝伸出,他便伸手去抓,幾次都是差了數尺,最後一次總算抓到了,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強,樹枝吃不住力,喀喇一聲,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時折斷。但就這麼緩得一緩,朱長齡已有借力之處,雙足橫撐,使招「烏龍絞柱」,牢牢抱住那株松樹,提起張無忌,將他放在樹上,唯恐他仍要躍下尋死,抓住了他手臂不放。張無忌見始終沒能逃出他的掌握,灰心沮喪已極,恨恨的道:「朱伯伯,不論你如何折磨我,要我帶你去找我義父,那是一萬個休想。」朱長齡翻轉身子,在樹枝上坐穩了,抬頭上望,朱九真等的人影固然見不到,呼聲也已聽不到了,饒是他藝高大膽,想起適才的死裡逃生,也自不禁心悸,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。他定了定神,笑道:「小兄弟,你說甚麼?我一點兒也不懂。你可別胡思亂想。」張無忌道:「你的奸謀已給我識破,那是全然無用的了。便是逼著我去冰火島,我東南西北的亂指一通,大家一齊死在大海之中,你當我不敢么?」
朱長齡心想這話倒也是實情,眼前可不能跟他破臉,總要著落在女兒身上,另圖妙策,一瞧四下情勢,向上攀援是決不可能,腳下仍是深不見底,便算到了谷底,十九也無出路,唯一的法子是沿著山壁斜坡,慢慢爬行出去,於是向張無忌道:「小兄弟,你千萬不可瞎起疑心,總而言之,我決計不會逼迫你去找謝大俠。若有此事,教我姓朱的萬箭穿身,死無葬身之地。」他立此重誓,倒也不是虛言,心想他既寧可自盡,那麼不論如何逼迫,也決計無用,只有設法誘得他心甘情願的帶去。張無忌聽他如此立誓,心下稍寬。朱長齡道:「咱們從這裡慢慢爬出去,你不能往下跳,知道么?」張無忌道:「你既不逼我,我何必自己尋死?」朱長齡點點頭,取出短刀,剝下樹皮,搓成了一條繩子,兩端分別縛在自己和張無忌腰裡。兩人沿著雪山斜坡,手腳著地,一步步向有陽光處爬去。那峭壁本就極陡,加上凍結的冰雪,更是滑溜無比,張無忌兩度滑跌,都是朱長齡使力拉住,才不致跌入下面的深谷。張無忌心中並不感激,想:「你不過是想得到那屠龍寶刀,哪裡是真的好意救我了?」
兩人爬了半天,手肘膝蓋都已被堅冰割得鮮血淋漓,總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,兩人站起身來,一步步的向前掙扎而行。好容易轉過了那堵屏風也似的大山壁,朱長齡只叫得一聲苦,不知高低。眼前茫茫雲海,更無去路,竟是置身在一個三面皆空的極高平台上。那平台倒有十餘丈方圓,可是半天臨空,上既不得,下又不能,當真是死路一條。這大平台上白皚皚的都是冰雪,既無樹林,更無野獸。
張無忌反而高興,笑道:「朱伯伯,你花盡心機,卻到了這個半天吊的石台上來。這會兒就有一把屠龍寶刀給你,你拿著它卻又如何?」朱長齡叱道:「休得胡說八道!」盤膝坐下,吃了兩口雪,運氣休息半晌,心想:「此時雖然疲累,精力尚在,若在這裡再餓上一天,只怕再也難以脫困了。」於是站起身來,說道:「這裡前路已斷,咱們回去向另一邊找找出路。」張無忌道:「我卻覺得這兒很好玩,又何必回去?」朱長齡怒道:「這兒甚麼也沒有吃的,呆在這兒幹麼?」張無忌笑道:「不食人間煙火更好,便於修仙練道啊。」朱長齡心下大怒,但知若是逼得緊了,說不定他便縱身往崖下一跳,便道:「好,你在這兒多休息一會,我找到了出路,再來接你。別太走近崖邊,小心摔了下去。」張無忌道:「我生死存亡,何勞你如此掛懷?你這時還在妄想我帶你到冰火島去,勸你別白操了這份心了罷。」朱長齡不答,徑自從原路回去,到了那棵大松樹旁,向左首探路而行。這一邊的山壁地勢更加兇險,只是不須顧到張無忌,他便行得甚快,或爬或走的行了半個多時辰,來到一處懸崖之上。眼前再無去路。朱長齡臨崖浩嘆,怔怔的呆了良久,才沒精打採的回到平台。
張無忌不用詢問,看到他的臉色,便知沒找到出路,心想:「我身中玄冥神掌,陰毒難除,屈指計來,原是壽元將盡,不論死在哪裡,都是一樣。只是他好端端的有福不享,妄想做甚麼武林至尊,竟陪著我在這冰天雪地中活活餓死,可嘆可憐!」他初時憎恨朱長齡陰狠奸險,墮崖出險之後還取笑他幾句,這時眼見生路已絕,朱長齡垂頭喪氣,心中反而憐憫他起來,溫言道:「朱伯伯,你年紀已大,甚麼榮華快活也都享過了,此刻便是死了,又有何憾?不用難過罷。」
朱長齡對張無忌一直容讓,只不過不肯死心,盼望最後終能騙動了他,帶領自己前往冰火島去,這時眼見生路已斷,而所以陷此絕境,全是為了這小子,一口怨氣哪裡消得下去?雙眼中如要噴出烈火,惡狠狠的瞪視他。
張無忌見這個向來面目慈祥的溫厚長者陡間如同變成了一頭野獸,不由得大是害怕,一聲驚叫,站起來便逃。朱長齡喝道:「這兒還有路逃么?」伸手向他背後抓去,決意盡情將他折磨一番,要他受盡了苦楚才死。
張無忌向前滑出一步,但見左側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個洞穴,更不思索,便鑽了進去。嗤的一聲,褲管已被朱長齡扯去一塊,大腿也被抓破。張無忌跌跌撞撞的往洞內急鑽,突然間砰的一下,額頭和山石相碰,只撞得眼前金星亂舞。他知這時朱長齡已撕破了臉,甚麼兇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,惶急之下,只是拚命向洞里鑽去,至於鑽入這黑洞之中,是否自陷絕地,更難逃離對方毒手,已全無餘暇計及。幸而那洞穴越往裡面越是窄隘,爬進十餘丈後,他已僅能容身,朱長齡卻再也擠不進來了。張無忌又爬進數丈,忽見前面透進光亮,心中大喜,手足兼施,加速前行。朱長齡又急又怒,叫道:「我不來傷你便是,快別走了。」張無忌卻哪裡理他?
朱長齡運起內力,揮掌往石壁擊去,山石堅硬無比,一掌打在石上,只震得掌心劇烈疼痛,石壁竟是紋絲不損。他摸出短刀,想掘松山石,將洞口挖得稍大,但只挖幾下,拍的一聲,一柄青鋼短刀斷為兩截。朱長齡狂怒之下,勁運雙肩,向前一擠,身子果然前進了尺許,可是再想前行,卻已萬萬不能,堅硬的石壁壓在他胸口背心,竟然氣也喘不過來。他窒息難受,只得後退,不料身子嵌在堅石之中,前進固是不能,後退卻也已不得,這一下他嚇得魂飛魄散,竭盡生平之力,雙臂向石上猛推,身子才退了尺許,猛覺得胸口一陣劇痛,竟已軋斷了一根肋骨。